一
我以为这辈子,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了。当夏阳把我赶出宿舍时,我心里还是这样愤愤不平地想到。
我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溜达。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,暖暖的,我却有一丝不寒而栗的感觉。金黄的树叶也不再让我欣喜,倒象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刃,刺得我心口生疼。
路过礼堂时,我下意识地朝里瞟了一眼。这一瞟,让我灰暗的心灵顿时开朗起来,立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。
一个男兵,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,戴着红牌牌,正在忙碌地选画、挂画,动作敏捷、神情专注,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冷峻的气质。
显然,我被这种气质吸引了,慢慢地朝他走去,停在他不远的地方,然后,静静地欣赏他的一举一动。
他似乎浑然不觉我的存在,依然我行我素地在做着他的事情。只是一转头时,才发现了我。于是,惊讶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“咦?”
“你好,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工作!”我大方地跟他说道。
“首长好!”他“啪”地一下立正站定,面向着我,敬了一个军礼,身板挺得笔直。
这个举动让我始料未及,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。但还是装模作样地还了个礼,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,哪个系的?”
“报告首长,我叫张青海,文工系的。”声音洪亮得把我吓了一跳。
我差点“噗哧”一声笑出来,但还是忍住了,故作正经地问道:“你是哪里人?”
“我是青海省人。”
“怪不着叫张青海。”
“你看起来挺高的,有1米8吧?”
“1米78。”他很老实。
“今年多大了?”我什么都想问问,我对他太有兴趣了。
“23。”
“23岁,那么小,整整小我10岁。”我惊呼起来。
“首长,我可以走了吗?”显然,他对我的尖叫也不好意思了,涨红着脸问道。
“可以,只是不要叫我首长。”
“是!”他又给我敬了个军礼,然后立正转身。
真是一个可爱的大孩子,我边走边笑。我算个什么东东啊,不就是个中校,居然在他的眼中成为了首长,太可乐了!
不过他的气质真的很好,挺拔峭立、清新典雅。我在部队这么多年,还真的没有见过这种气质的男兵。
我把张青海当作了一道风景,哈哈。他的气质,真的可以作此比拟,只要看上一眼,就会赏心悦目、心旷神怡。
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宿舍的。夏阳正仰面八叉地躺在床上打电话,叽哩呱啦地不知在教训谁。她就这脾气,大大咧咧的,外号是“土匪压寨夫人”。
我不知哪来的力气,一下就把她拽起。“走,跟我吃饭去,我请你。涮羊肉怎么样?那个花生酱是我最爱吃的。”
二
北京王府井大街,有一家涮羊肉馆是我特别爱吃的。
我点了个两人套餐,218元的。夏阳瞪大了眼睛。
“任姐,你该不会碰到什么喜事了吧,是哪位英俊的帅哥给你送了秋波。”夏阳用那双不大的眼睛斜睨着我,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坏笑。
“你这坏丫头,任姐都半老徐娘的人了,还有哪位帅哥会看上。”我用手指戳了一下她调皮地微倾过来的脑门。
“哈哈哈,任姐真逗!”夏阳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,引得邻座的人都对我们侧目而视。
“我们学院有一个叫张青海的男兵是吧?”
“是啊,他是很多女生的梦中情人。高大英俊、高贵优雅,又很有内涵和深度。为人也特别好,重情仗义。是文工系本科班的班长,去年入了党,今年要转正了吧。好像舞蹈系一个大军区的参谋长的女儿追他追得特别紧。”
夏阳像倒豆子般的一股脑儿把她知道的全告诉了我,这也就是我喜欢她的原因。没有心机,对人不设防,极为热情和友好,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。
看我抿着嘴在偷笑,夏阳才反应过来,“任姐,你是在套我的话啊,真是‘醉翁之意不在酒’,请我吃饭原来是这么回事啊!”
“哈哈哈!”这回是我在放声大笑了。笑毕,我才跟她解释道:“任姐不会那么阴险,我是诚心诚意请你吃饭。没有你把我赶出去,我怎么会见到张青海呢,这么一个优秀的小男兵。”
“是啊,能把足不出户、心事重重的著名画家任姐,弄得兴高采烈、心花怒放的,绝不是一般的人了。”
我的脸微微有点红了,不知为什么。
三
从此以后,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,不仅按时出操、按时点名、按时上课,而且按时吃饭。
研究生队的教导员好生奇怪,“你不是减肥嘛,天天不去食堂吃饭,怎么突然就不减了。”
我冲他做了个鬼脸,“我本来就不肥嘛。”
教导员的年纪、军衔都跟我差不多。他早就猜出了我的婚姻出现了问题,只不过我是这批研究生中年纪最大的,老大姐了,怎么样都得给个面子吧。
这所有的一切,不过是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,就是想见到张青海而已。虽然偌大的校园,不是随时随地就能碰见他的。但总比不分白天黑夜地呆在宿舍里,概率要高些吧。
这天傍晚,我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礼堂,果然,我看到了张青海的身影。还是那么的潇洒英俊、气度不凡,举手投足间透着说不出的味道和内蕴。
显然他已察觉我的到来,但依然不动声色地忙着他的事。也许就是这种定力,让他平添了一种迷人的气质。
“张青海!”
“到!”直至我叫出了他的名字,他才又“啪”地一声立正站在我的面前。所不同的是,他的脸上已没有了当初的严肃,代之而生的是一丝羞涩的红晕。
“不是叫你不要这样嘛,我又不是什么首长。”我嗔怪道。“还在忙着‘国庆55周年画展’啊!”
“是!”他的口气还是坚决,但明显地放松了神情。
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我俏皮地问了他一句。
“你是任野芳,美术系的研究生,来自广东,‘迎国庆55周年画展’一等奖获得者。”
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我惊讶极了,原本只是想逗逗他而已。没想到他居然如数家珍般地把我的底细全说了出来。
“那上面不是写着嘛。”
顺着他的手指,我看到了我的画作,挂在礼堂一个显著的位置。画作下面有作品介绍、作者简介和我的一张小照。
太聪明了,我在心里不由得赞叹了他一声。从我第一次跟他说话开始,他就在留意我的情况了。而他随后说出的这句话,更是让我瞠目结舌。
“你的画作有凡·高的风骨。”
“凡·高,你也很了解凡·高?”我的音调不觉提高了。
“我们做部队文化工作的,什么都要懂点。”他有些局促起来。稍顷,他又继续说道,“你把清丽淡雅的荷花,赋予一种浓墨重笔,像凡·高的《向日葵》般姿意盎然,释放着生命的狂想和奔放。”
这个张青海,到底是人还是神啊,怎么什么都看得出来?
四
我跟老公离婚了。确切地说,我已经把离婚报告交给了他,但是他还没有签字。不过这也改变不了什么了,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,一定要跟他离。
其实,我们的感情很好。军校四年都是同学,彼此都是对方的初恋,相爱5年,结婚10年。正因为这样,我才不能走出离婚的阴影。
直至张青海的出现。
“你喜欢看话剧吗?”在礼堂,我这样问张青海。现在我只有在礼堂才能找到他了。
“喜欢!话剧可以近距离地感受演员的表演。比影视剧来得更真切一些。”张青海谈什么都很有内容。
“我请你看话剧怎么样?”
“这个……”他的脸有些红了。
“你不用担心什么,就当是我的弟弟就行了。”
“那,好吧。”他犹豫了一下,点了点头。
“我们明天下午4点在校园后面的白桦林汇合,从后门走,这样看见的人会少。”和一个男生单独见面,我自己也是有所顾忌的。
校园后面的白桦林,因为远离学校,平时很少有人光顾,除了一些情侣外。我也是偶尔经过这里,才发现这个地方的美好。金黄色的树叶,金黄色的境界,恍如童话般,让人不知不觉间就得到一种心灵的净化和洗礼。
我提前了15分钟,在这里等待张青海的到来。说是提前,不如说是我的不自信,来得更为恰当一些。他会不会按时赴这一场约会呢,我的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。
还差5分钟时,他出现了。穿了一身白色的休闲装,比穿军装显得更为英俊帅气,在金黄色树林的衬托下,是那么地令人窒息。
“任姐,让你久等了!”他这次没有立正站定,也没有向首长汇报般的高扬的语气,而是谦和平缓地说着。让我发现原来他的声音是这么的好听,浑厚而富有磁性。
“我们走吧。”我定了定神,恢复了常态。
五
我带他先去了陶然亭公园,在“高君宇和石评梅”的墓前,虔诚地献上了一束鲜花。
“我是宝剑,我是火花,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,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。”我轻轻地念出墓碑上镌刻的这首诗,转头对站在旁边的张青海说:“这是我最敬仰的一对革命情侣。”
张青海没有答我的话,而是继续念完墓碑上的文字,“君宇,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,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,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。”
念完以后,他又接着说:“真是生死恋啊,石评梅在高君宇去世后三年,也因悲伤过度患脑膜炎去世了。”
“你知道得够清楚的啊?”我惊讶之余,也兴致勃勃地补充说道。“他们两个不仅是生死恋,还是冰雪之恋。一直未能真正地走在一起。因为石评梅有过一次伤痛的感情经历,所以当高君宇用红叶表达爱意时,她不敢接受。而当她有勇气时,高君宇又去世了。”
“高君宇给她在红叶上的题诗是:满山秋色关不住,一片红叶寄相思。而石评梅却以: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。拒绝了他。所以石评梅才会这么伤心地随他而去。”
“你比我还了解他们啊!”我几乎是带着一种崇拜的眼光看着张青海了。“看来我们真是投缘,我遇到知音了!”
于是,我和张青海,开始了一段快乐无比的日子。
我们一起到北京的西山去看红叶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西山红叶,果然是名不虚传。抬头望去,是红色尽染的山林,质地厚重沉郁。近在眼前,是一树树金黄色的银杏树,黄得是那么地透明,那么地鲜亮,没有一丝杂质。
我激动得手舞足蹈,和张青海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穿行,不断地寻觅着大自然带给我们的惊喜和感动。他虽然不是第一次来,但显然,也被我的情绪感染了。沉稳的他,如孩子般地对我说道:“任姐,你真应该带画板来。”
我说:“还是不带的好,我把它画在心里了。现在我才明白,唐朝的杜牧为什么要停车坐爱枫林晚了,因为……”
“因为霜叶红于二月花啊!”张青海几乎和我,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。然后两人相视,哈哈大笑了起来。
我们一起在北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,凌晨2点,偷偷地溜出校园,跑到长安街上。张开双臂,仰起头,让纷纷洒洒的雪花肆意地飘在我们的头上、身上。甚至大张嘴巴,让雪花飞进我们的嘴里、心里。在渺无人迹的街上,我们大呼小叫,此起彼伏,“雪花,你来得更猛烈些吧。”
张青海告诉我,“任姐,我爸爸说,每年的第一场雪都要出来走走看看,因为雪,可以让你看见自己,可以让复杂的东西变简单,可以消灭野心和欲望,可以不被世俗缠绕!”
我说,“你的爸爸真是高人啊,哈哈!”
六
究竟何时何地,爱上了张青海。而不再是,把他简单地,当作一个弟弟,我已记不太清了。因为这种感觉,心动的感觉,实在是太微妙了。
也许是那个晚上,那个梅风沉醉的晚上。
夏阳买了一大袋苹果回到宿舍,边削皮边说,“任姐你知道吗,张青海的入党转正延迟了。”
“什么,是不是因为我们的交往。”我大吃一惊,没有理会她递过来的苹果,转身就去找张青海。
他正在教室晚自习,我站在他的教室门口,给他做了个手势,他就走了出来。
我们来到了校园里的梅花林边,这里很安静,很少有人经过,只有淡雅的梅香悠悠地飘来。
“你的入党转正延迟了?”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。
“是!”他不看我,扭头去看梅花。
“是不是我害了你,经常约你出去玩?”
“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,任姐,不怪你!真的,千万别往心里去!”
在他一连串地“不怪我”中,我真想紧紧地抱住他,跟他说,我爱上他了。这么一个宽容大度、忍辱负重、谦和友善的男人,能不让人怦然心动吗?
就在我和张青海的爱情正要开花的时候,我的老公来了。他请校领导和我的系主任吃饭,他有这个能量,可以让他们关照我。我本不想去,但想到这是让他死心的一个好机会,于是,动员张青海跟我一起去。既可让他知道,我已有了男友,又可让校方碍于他的面子,不再为难张青海的入党问题。原以为,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,未曾想,却灭了我和张青海刚刚燃烧起来的爱。
从我老公来了以后,张青海就开始躲着我了,打他电话不接,在路上碰见不理我,去教室找他,他当没看见,去宿舍找他,他躲进洗澡房里。
这是怎么一回事,我真的有些莫明其妙了。就算我做错了什么,也得给我一个说法啊!
更痛苦的事还在后面,他居然和那个一直追他的大军区参谋长的女儿谈上了恋爱。并故意地从我的面前经过。
“任姐,这是我的女朋友,陶意意!”他指了指依偎在他身边的一个娇俏漂亮的女孩子。
“挺好,你们很般配!”我礼貌性地说完这句话,就迈开大步往前走了,与此同时,眼泪像泄洪的水,奔腾而下……
我又恢复了刚到学院时的状态,天天呆在宿舍里,不吃不喝,除了上课。这回我找不出得妇科病之类的借口了,宿舍里的女孩子们都知道,我是失恋了。
夏阳看到我这样子,也很难受。
她说,“任姐,你对张青海那么好,他怎么能够不明不白地抛弃你!”
“他有了女朋友,就是那个参谋长的千金。”说完这句话,我就知道后悔了。
“什么,他竟然为了攀高枝当陈世美。”夏阳一下跳了起来。“我说什么原因呢,原来是明年他毕业后,可以分到这个大军区,不用再回青海那个小地方。真是一个趋炎附势忘恩负义的小人,我要教训他一下!”夏阳气冲冲地往外走。
当我找到她时,她已经把张青海打趴下了,就在那个梅花林旁,我对张青海动心的地方。夏阳考上研究生前,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员,就算是十个张青海都打不过她。
我心疼地要去扶张青海,她把我拽住了。“有种的自己爬起来,看你还敢欺负任姐!”
张青海挣扎着站了起来,我看见他的鼻孔流着血。
七
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跟张青海长谈一次。
在那个白桦林里,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,我跟他缓缓地讲起了我的故事。
我特别地喜欢画画,颇有天赋和灵气,从小就获过很多奖,可是阴差阳错,高考时读了军校,而不是美术学院。
军校时我认识了我的老公,他英俊,有才华,为人也很好。我被他迷住了,决定先要爱情后要事业。
一毕业我就跟他上高山、下海岛,吃了很多苦,才调回大城市。工作和生活总算稳定下来了,我想到了我挚爱的画画事业。我决定考美术系的研究生。
考完后,我心情很放松,不小心就怀上了他的孩子。之前因为不想要孩子,所以总是很注意,一直都没有怀孕。
当时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研究生,而我年纪也不小了,因此这个孩子,一开始就没有下狠心打掉。
当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以后,孩子也有5个月了,已经能看出是个男孩子。他是家中独子,非常想要这个孩子,而我,则非常想去读研究生。
我们发生了恋爱结婚后的第一次大吵,他把我用力地推倒在门边,然后扬长而去。
我痛得昏了过去,醒来后,发现地下一摊血,我流产了。
我拖着病痛的身体,挣扎着来到了医院。医生给我检查后,把我臭骂了一通,说我再晚来一步,命都不保。
待身体恢复后,我给他留了一份离婚报告,就来这儿读研究生了。心情一直不好,郁郁寡欢。直到遇见你。
不管怎样,谢谢你给我带来的欢乐,陪我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日子,祝你和陶意意幸福平安。
当我把我的故事说完后,扭头只见张青海已走开。
7月份张青海毕业了,竟然是回到了青海,不是我和夏阳想象的,到某一个大军区。他托人给了我一封信———
任姐:
我不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,也不是想攀高枝的势利人。我跟陶意意的好,就是因为我爱你,我要忘记你。
还记得那次饭局吗,你的丈夫见到我后,第二天找我谈了一次。他说,他很爱你,你们之间有深厚的感情基础,他很为自己当时的粗暴行为而后悔,想用后半生来弥补这次过失,希望我能退出,成全你们。
他的这番话,让我痛不欲生。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,虽然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说过一个爱字。那短短的几个月,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期。就算我们年龄差距很大,可是心灵相通、志趣相投、心心相印。
但他的话,又不是没有道理。你酷爱美术,把它当作自己的生命,特别想到国外深造,而这一切,只有他能帮你办到。我就算努力一辈子,也达不到他的实力。
我出生长大在青海,对那里有着深厚的感情。即便不如内地发达,毕业后我也是要回去的。为了让你能够彻底地忘记我,回到你的前夫身边,我接受了陶意意的爱,并非是借此留在大军区。我跟她说,如果她毕业后能跟我回青海,我就跟她结婚。
我的行为一定深深地伤害了你,做我的姐姐好吗?当青海油菜花开时,当雪山积雪没有融化时,来青海吧,来画画吧。我陪你把这些美丽的风景尽收眼中,以此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。
你我的未曾启齿的爱情,就像我们敬爱的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冰雪之恋。
最后我祝姐姐:
幸福快乐!
千万保重!
弟弟:青海
怎么会这样!怎么会这样!
我把张青海的信撕成一片一片,在空中慢慢地飘舞又落下,象一朵朵白色的小花,祭奠我和他,那段未曾启齿的爱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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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嘴八舌: